“我不辛苦，不忐忑，不亏欠我这一辈子，就是我最好的人生状态。”—— 褚宏生1936年，上海最负盛名的朱顺兴裁缝店里，一位仅两年学徒期的小裁缝获准为当时的影后胡蝶设计并制作旗袍。他说服了师父，坚持用法国蕾丝代替传统布料，18岁的他独立完成了创作。洁白的蕾丝，镂空，轻盈，又不失雍容华贵，风情万种的胡蝶穿在身上宛如一只翩翩起舞的白色蝴蝶，别具风韵。这名小学徒一举成名，他就是如今被称为“最后的海派旗袍大师”的褚宏生。他一根软尺搭载肩上，从上午十点半忙碌到晚上7点，一辈子密密缝缝了不下五千件的旗袍。2017年春节，99岁的褚宏生去世了。谈到旗袍，他不止一次说过自己的愿望，就是希望旗袍能够回到人们的日常装中去。但遗憾的是他没有看到这一天。百年旗袍大师褚宏生一把剪刀征服巩俐，赞上海人喜欢说，长乐路上住过张爱玲。这个3岁能背唐诗、9岁开始向报社投稿的女子，长大后一身鹅黄缎旗袍，在灯红酒绿间若隐若现。她的作品则像是这样的一袭袍子，铺遍了上海的洋房和弄堂，华丽而又苍凉。“褚老师傅，侬好呀，这个领子要做高一点，开衩也高一点！老法师！”张曼玉的《花样年华》一上映，来店里做旗袍的女子都着急地向褚宏生提着这样的要求，因为那样才够张曼玉。而一丝不苟的褚老爷子两手娴熟地飞快比划着，面不改色，头也不抬，仍旧按照自己的规矩勾线、打样、别针……他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些女孩子谁适合穿绿底旗袍，谁适合穿绣花丝质旗袍，到后来《色戒》热映上海滩，褚老爷子一打眼，他又看得出谁适合《色戒》里汤唯的那种贴身短打旗袍……旗袍的样子，是印在他脑子里的。“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说褚宏生这辈子就是为做旗袍而来的。| 电影《花样年华》剧照褚老爷子在上海滩被称为“褚老法师”，做旗袍做了77年，至今每天上午10点半，他总是会准时搭条老皮尺，坐在长乐路221号的翰艺旗袍店大堂，年纪大了，他现在只负责“量尺”，然后由他的一帮六七十岁的徒弟负责纯手工制作——做一件，得花老人们半个月的时间。褚老爷子看我们进来，微笑起来，有很多人就为了看他那一笑专门来到长乐路，那分明就是老上海的样子。|褚宏生 特约摄影丨杜英男作为上海滩资历最深、年龄最大的旗袍定制大师，褚宏生被媒体称为“上海顶级红帮裁缝”“海派旗袍历史的活字典”。所谓“红帮裁缝”，发轫于清末民初，作为当时最早与国外通商的口岸城市之一，宁波的不少裁缝曾为外国人——又称“红毛”——裁制过服装，“红帮”之名由此而来。鸦片战争后，上海开埠。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内，上海外贸总额居全国之首。50年后，上海已成为远东乃至世界的大都市。当时许多浙江奉化一带的人纷纷外出谋生。不少人只得从事裁缝这种工具简单、成本低廉的手工劳动。站稳脚根及至事业有成后，他们又把亲戚、朋友、同乡带到上海共同从事裁缝行当。久而久之，队伍壮大，形成了“奉帮裁缝”。加之吴语(上海话)中“奉”“红”同韵，于是“红帮裁缝”一说便沿用至今，名气也越来越大。老家是苏州吴江的褚宏生和两千年前的范蠡是同乡，民国时期的诗人柳亚子也出生在那里。|做好一件旗袍容易，难得的是一直坚持做好旗袍媒体喜欢这样叙述褚宏生是如何从一个聪慧少年进入裁缝行当的，“褚宏生从小就性格好，又好看书，到16岁时（1933年），已经是秀逸聪慧的少年郎了。父母看到儿子渐渐长大，就开始商量为他谋个一辈子的营生。”褚老爷子年纪大了，说话很慢，他地道的口音让人感觉在丝缎上抚摸往事，“我很多东西已经回忆不起具体的时间，我再想想……”摄影师喜欢捕捉他头微微倾斜努力回忆的样子，“当时，我父母托了个熟识的朋友把我介绍到上海的一家裁缝铺学习。他们认为学裁缝是在屋里，太阳晒不着，雨淋不着，自己有手艺混饭吃不是问题，而且学好了还可以开店子，很实惠。”到上海之后，褚宏生投到“朱顺兴裁缝店”学手艺。“那个铺子现在没有了，以前就在北京西路485号。”老人回忆道。当时上海的裁缝店很多，但能赶上“朱顺兴”的却没有几家。“朱顺兴”的老板叫朱林清，头号大师傅叫朱汉章，在上海滩极负盛名，做旗袍是他的绝活。|机器踩出来的衣服硬邦邦的，人手才能缝出圆润的感觉店里的学徒有几十个，从缝纫、绣工、盘扣到量体（量尺）、打样，一路学下来，一般需要两三年。当其他的徒弟开始动手干活时，师傅却仍然让褚宏生练最基本的手工。在朱汉章所收的徒弟中，褚宏生是十分特殊的一个，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师傅不让他干活，只让他抓紧时间练手艺。“刚开始的时候我特别的不服气，气呼呼地去找师傅理论，”老裁缝慢悠悠地回忆，几年后，褚宏生才理解师傅的苦心，“他是让我别心急，说以后我会比他们做得更好。”原来，师傅是见他聪明伶俐，人又长得清秀，要刻意培养这个特殊的徒弟。在老上海，又过了两年，褚宏生终于出师，老板派他负责给客人量尺寸。师傅当时送给他一条爱马仕款式的老皮尺，搭在褚宏生的脖子上，这是一个仪式，他一挂就是77年。| 上海老裁缝褚宏生在上海高级定制周上褚宏生起身让一个客人进屋，阳光刚好照着他的脸。他和几十年前一样微笑着迎客，让人闻到时间的味道。当初褚宏生开始帮助师傅在店面接待客人、送衣服上门时，他还不到20岁，由于初出茅庐，也不怯生，“小伙子嘛，谁都不怕，也不管人家家里去得去不得”。上世纪30年代，一年的春节前夕，褚老爷子努力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每户人家都张灯结彩，我们店里的生意是最忙的，一般这个时候大户人家都会成批地做衣服”。忙到下午时，突然有辆黑色的老福特轿车停在门口，说是要请裁缝上门量身，师傅便招呼褚宏生去。车子悄然穿梭在老上海的街道，褚宏生看到了“东湖路”的字样，他鲜有来到这样的“富人区”，车在一所公馆模样的房子前停下了，那是褚宏生去过的最豪华的房子，高门广第，奢华而神秘。进门后，他跟着仆人七绕八绕地进了主人的房间，看见一个中年人，穿着黑绸的开衫，身材有些瘦削，人长得有些严厉，但是说话时却很和气。“他要做几件开衫和长袍，他的家人也要做很多衣服。都挑最好的料子，贵着呢，这些衣服的价格都够好多人家一年的生活了，那天忙到很晚才回家。很累。”| 上海街头穿旗袍的女性| 杜月笙和孟小冬后来褚宏生才知道，自己去的是堂堂青帮老大杜月笙的家，那个身材有些瘦削的中年人就是杜月笙。打那之后，杜月笙就成了这里的常客，去杜家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了。褚宏生帮杜家做过很多衣服，直到解放前夕杜月笙逃往香港。前几年，杜月笙的孙子从美国回来时还特意到褚宏生的旧居探望过他，走时又订了几套衣服。“人总是念旧的，即使当时我只是个小伙计。杜月笙是个很文气的人，说话做事跟别人都不一样，很斯文的样子，不像张啸林（上海青帮头目之一，与黄金荣、杜月笙并称为‘上海三大亨’），挺凶的，吃饭的时候吃相也很难看。我看过他们一起吃饭，完全是两种感觉。”褚宏生现在对他们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吃相上。褚宏生回忆说他印象中穿旗袍最好看的就是影后胡蝶。褚宏生第一次见到胡蝶，是在她刚刚演完默片《歌女红牡丹》的时候，那时的胡蝶红极一时，刚刚当选“电影皇后”。| 胡蝶有一种传统的、委婉的气度，但又前卫摩登。褚宏生为她量身制作的旗袍兼顾了中西合璧的特色。1946年一个盛夏的傍晚，褚宏生去胡蝶家里为她量身。电影中的胡蝶总是浓妆艳抹，高贵逼人的，但褚宏生眼前的胡蝶却穿着素净的淡蓝旗袍，没有化妆，素面朝天。“她总是冲人笑，说话也很和蔼，根本没有明星架子。总是很端庄，很标致。”褚宏生说。胡蝶对于旗袍的做工非常讲究，也很注意旗袍的样式，她十分喜欢复古式的花边，或者稍微有点滚镶。心情好的时候还会自己设计。“我们都想错了胡蝶，她只喜欢素淡的颜色，在出席正式场合时，才会穿些鲜亮的颜色。她的手极漂亮，我至今还记得那条翠绿色蝴蝶图案的软缎旗袍，穿在她身上就像从画里走出来一样，即便再过50年，她依然是美得让人过目难忘。”后来，胡蝶去杭州参加西湖绸伞试制成功庆典节目和做广告，期间她穿着的真丝旗袍就是出自褚宏生之手，她手持西湖绸伞游玩、拍照的样子被画成了那个年代广为流传的宣传画。一时间，家里挂胡蝶的宣传画成为“摩登新生活”的时尚范本。问褚宏生为什么对胡蝶印象最深，他笑说：“她的身材最适合穿旗袍，至今，我都留着一件翠绿色蝴蝶图案的软缎旗袍，想她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褚宏生在上世纪30年为黑白片影后胡蝶制作的蕾丝旗袍| 褚宏生一辈子做了5000多件旗袍，每一件旗袍一定要亲自一针一针的缝，他说这样的旗袍才能禁得住岁月洗礼除了影后胡蝶，给褚宏生印象最深的女子，还有出身于书香世家的记者陈香梅。“一眼看去，她气质大方，既具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又有现代女性的坚强和稳重，非同于一般的官太太。”褚宏生悠悠地说，陈香梅对旗袍的料子是最为讲究的，一定要选择伸缩性好、手感柔软的真丝料。“一般帮太太小姐们做衣服她们比较注重衣服的料子，这样穿出来显气质。而帮交际花做的时候主要看式样，颜色，料子就归为其次了。她们穿的旗袍一般都很短，露得比较多。” 提到交际花，褚宏生有些兴奋，“我帮好多当时的交际花做过旗袍的，比如白光，老上海七大歌星之一，在民间的排名上仅次于金嗓子周璇，银嗓子姚莉，她喜欢深色的缎面旗袍，会把袖子做得很短，因为她的手臂很白，很漂亮。”| 我希望把旗袍从礼服当中分离出来，分离成日常可以穿着的、更为时尚的衣服，这是这个时代所需要的新中国成立后，国内形势起了很大的变化，“朱顺兴”等店面改为公私合营，经过改组成为“龙凤服饰店”。在那个年代，来做旗袍的人不多。上个世纪60年代的时候，刘少奇的夫人王光美出访东南亚某国，临行前到了趟上海，住在上海市政府礼堂，当时外事办就介绍褚宏生为她做旗袍，从那之后，许多外使夫人便纷纷慕名而来。还有一些有出访任务的地方领导和社会人士也来找褚宏生做旗袍。“我知道，王光美是有旗袍情结的，她待人很谦和，总是笑盈盈的，但是话不多。她喜欢大方古典的花色，通常暗色大朵的图案，或者索性单色素色的料子更得她的喜欢，偶尔也会挑选条纹的料子时髦一把。她这个人身份很多，作为一个漂亮的有气质的夫人，旗袍是最适合她穿着出国访问的服装，我能够给她亲手制作最传统的旗袍，真是荣幸。”| 褚宏生为刘少奇夫人王光美制作的旗袍，大多素雅。演艺界和文化界的名人也经常来找褚宏生。而褚老爷子所在的旗袍店也俨然成为一个隐秘的旗袍“发烧友”会所。成龙的父亲是他们店里的常客，整个店面的人都有“龙爸爸“的签名。不过每次他都让褚老爷子为他的身材保密。潘虹也很喜欢这里，她还把陈道明介绍来店里做过中式服装。2000年，顺子的妈妈黄爱莲带了来自7个国家的40多个学生在上海演出，就是找褚宏生定制的旗袍，《纽约时报》曾对此进行了报道，在纽约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褚宏生的旗袍在日本也受欢迎，松井菜惠子和今井美树都是因为旗袍而经常往返于日本和上海之间。“现在店里的买家基本上一大半都是国外的熟客，新加坡、日本和东南亚的占了绝大多数。好多客人都是大牌明星，她们都有一个要求，就是让我们别提他们来过店里做旗袍。”店经理朱进友说。2010.10.3|褚宏生用一针一线执着的制作着自己的旗袍，也裁剪出自己的百年人生